院门“吱呀”一声合拢，林薇那干脆利落的都市腔调似乎还在堂屋里残留着余韵。
朱晓路僵在厨房门口，胃里刚吃下去、还带着滚烫暖意的几个饺子，瞬间沉甸甸地变成了冰冷的石块，硌得他生疼。那件借来的旧雨衣湿漉漉地搭在椅背上，水珠沿着边角无声地滴落，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，如同他心头骤然弥漫开的不祥阴影。
“朱哥？”张楚楚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担忧，她看了看朱晓路骤然苍白的脸，又望了望林薇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，“你……认识这位林小姐？”
朱晓路猛地回过神，深吸一口气，试图压下喉咙口的滞涩和胃里的翻搅。他摆了摆手，声音有些发哑：“算是吧，同行。”
他不想多解释，那“大嘴”的LOGO像一个滚烫的烙印，瞬间将他的记忆拉回到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。
也是这样的疲惫不堪，也是刚完成一场艰难的采访——城西那家私立幼儿园，十几个孩子陆续出现铅中毒症状，家长们的眼泪和愤怒几乎将他淹没。他熬了整整一个通宵，字斟句酌，力求将事件的核心和监管的缺失客观清晰地呈现。清晨六点，终于将沉甸甸的稿件发送给编辑，他几乎是瘫在椅子上合眼的。
然而，仅仅两小时后，他被主编的电话惊醒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：“朱晓路！你怎么搞的！人家‘我是大嘴’的视频都刷爆了！‘黑心园长，毒害祖国花朵’！点击量都破百万了！你这稿子还怎么发？深度？现在谁还看你的深度？热度早被人家抢光了！”
电话那头主编的声音尖锐刺耳，混杂着林薇在那条爆款短视频里极具煽动性的控诉——“看看这些无辜的孩子！他们的小手本该握着画笔和糖果，现在却被迫抽血化验！黑幕之下，良心何在？”
画面晃动，刻意选取了孩子哭泣和家长愤怒嘶吼的特写，情绪被放大到极致，真相的复杂脉络却被简单粗暴地切割成了非黑即白的对立。
他熬红的眼睛盯着屏幕上那个“大嘴”的ID和不断飙升的点赞转发数，喉咙里堵满了苦涩的铅块。他精心准备的深度报道，最终被挤到了报纸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
“同行？”李乔皱起眉，敏锐地捕捉到朱晓路语气里的异样，他放下擀面杖，“她也是记者？看起来不太像你们报社的风格。”
“她是自媒体，叫‘我是大嘴’，”朱晓路的声音低沉下去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警惕，“流量为王的那种。她出现在这儿，只意味着一件事——五彩镇的‘怪病’，已经被她盯上了，成了下一个‘爆点’。”
“啊？”汤阳手里的饺子皮差点掉进馅料盆，“就是那个经常发些很吓人标题的‘我是大嘴’？”他显然也听说过这个名字，脸上露出混杂着好奇和些许畏惧的表情。
钱树森手里的漏勺也停了，“她来干嘛？拍我们包饺子？”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，似乎觉得被镜头对准是件极不自在的事。
“恐怕不止。”李炎的声音冷静，目光扫过厨房门口，“她的装备很专业。朱哥，你得小心点。当心被她抢了先。”
张楚楚担忧地看着朱晓路：“朱哥，要不……你上去休息？这里我们忙得过来。”
朱晓路摇了摇头，那点被饺子短暂驱散的疲惫和寒意，此刻被一种更强烈的、混杂着职业危机感和责任感的焦灼取代。
“不行，”他卷起袖子，重新走到桌边，拿起一张饺子皮，“我得在这儿。”他必须盯紧林薇，绝不能让她像上次那样，用片面煽动的信息把这片本已风雨飘摇的土地搅得更乱。他拿起一张李乔刚擀好的饺子皮，学着张楚楚的样子舀馅料，手指却有些笨拙僵硬。
厨房里的气氛微妙地变了。暖黄的灯光下，面粉的清香依旧，年轻人之间的说笑却明显收敛了许多，一种无形的张力弥漫在空气里。大家的目光时不时瞟向楼梯的方向，仿佛在等待一颗不知何时会落下的石子。
脚步声很快再次响起，轻快而利落。林薇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厨房门口。她脱掉了冲锋外套，只穿着一件修身的浅灰色羊绒衫，更显得身材高挑干练。脸上精致的淡妆一丝不乱，栗色的短发也重新整理过，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。她手里拿着一个最新款的旗舰手机，屏幕亮着，显然正处于拍摄状态。
“哇！好香啊！”林薇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，声音清脆悦耳，瞬间打破了厨房里有些凝滞的空气。她自然地走到桌边，目光扫过桌上排排坐的饺子和忙碌的众人，眼神里闪烁着职业性的、捕捉热点的兴奋光芒。手机镜头已经悄然抬起，无声地对准了张楚楚灵巧翻飞的手指和桌上白胖可爱的饺子。
“楚楚妹妹，你们这大晚上不睡觉，是在准备什么大餐呀？”林薇笑着问，语气亲昵自然，仿佛多年好友。
单论亲和力，朱晓路确实不如林薇。
张楚楚被镜头对着，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，手上动作却没停：“给镇医院隔离点的医生护士们包点饺子当夜宵，他们太辛苦了，经常顾不上吃饭。”
“给隔离点送饺子？！”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感动，镜头的焦点瞬间推近，精准地对准了张楚楚沾着面粉的侧脸和她手中那个刚刚捏好的、元宝似的饺子。
“天哪！太感人了！你们真是……太有心了！”她激动地说着，手机镜头流畅地扫过李乔专注擀皮的侧影、汤阳和李炎略显笨拙但认真的动作、钱树森守着翻滚大锅的身影，最后又落回张楚楚身上。
“看看！这满满的心意！”林薇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，像是在直播现场，“在疫情笼罩的五彩镇，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，一群普通的年轻人，用最朴素的行动，为抗疫前线最辛苦的守护者送去温暖！这难道不是最打动人心的正能量吗？平凡之中见伟大啊！”她一边说着，一边调整着拍摄角度，寻找着最能打动人心的构图和光线。
朱晓路的心沉到了谷底。果然！她敏锐得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，瞬间就抓住了这个极具“人情味”和“反差感”的点。
这个视频一旦配上她擅长的煽情音乐和耸动标题——“疫情阴影下的暖心饺子！小镇青年自发为隔离点送温暖！”——流量必然会瞬间引爆。可这温情脉脉的画面背后，是那只在高家村铁盆里抽搐吐沫的病羊，是王前进塞给高少达的救命钱，是尹力凝重警告的眼神！五彩镇真正面临的严峻危机，会被这碗“暖心饺子”冲淡关注！
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朱晓路喉头，他几乎要开口阻止。但他硬生生忍住了。此刻强行阻拦，只会显得他小气、心虚，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冲突和关注。
他只能沉默地低下头，更加用力地捏着手里的饺子皮，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愤怒都揉进那小小的面团里。他包出的饺子歪歪扭扭，馅料都漏了出来，沾满了手指，狼狈不堪。
林薇的镜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，停留了半秒，将他这笨拙而沉默的形象也纳入了画面。
朱晓路能感觉到那镜头的冰冷审视，他甚至能想象出林薇此刻内心的旁白——“这位似乎心事重重的记者朋友，也在默默贡献自己的一份力？”—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和利用。
拍摄告一段落，林薇满意地放下手机，凑近张楚楚，声音压低了，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：“楚楚妹妹，跟我说说呗？咱们五彩镇这‘怪病’，到底怎么回事啊？听说都死人了？还跟猪有关？”她的眼睛亮得惊人，充满了对核心爆点的渴望，刚才的温情脉脉瞬间褪去，只剩下职业猎手对猎物的敏锐。
张楚楚被这突兀的转折和直白的问题问得一愣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，下意识地看向朱晓路。李乔也停下了擀面杖，眉头紧锁。
朱晓路猛地抬起头，胃里那冰坨子仿佛炸开了，冰冷的碎渣刺得他五脏六腑都疼。他不能再沉默！
“林薇！”朱晓路的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，瞬间截断了林薇的追问。他沾满面粉的手在桌上轻轻一按，留下一个模糊的指印。“疫情信息，有官方渠道统一发布。我们作为媒体人，”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，目光锐利地直视着林薇，“首要的责任是避免引发不必要的恐慌。在情况未明、官方通报之前，任何捕风捉影、道听途说的猜测，都可能造成更大的混乱和伤害！”
他的话语掷地有声，在安静的厨房里回荡。汤阳、李炎和钱树森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，紧张地看着这无声对峙的两人。
林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，镜片后的眼神冷了下来，像淬了冰的刀锋。她微微眯起眼，重新打量着朱晓路，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“同行”。
“朱大记者，好大的官威啊。”她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，“‘避免恐慌’？那老百姓的知情权呢？捂着盖着就是负责任了？等你们那套流程走完，黄花菜都凉了！”她语速极快，带着自媒体人特有的咄咄逼人，“病毒传播会等你们开完会、审完稿吗？热度就是时效！把真实的情况、老百姓的担忧及时传播出去，让更多人警惕、防范，这才是真正的负责！像你们这样慢吞吞的‘正规军’，活该被时代淘汰！”
“真实的情况？”朱晓路毫不退让，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颤，“你所谓的‘真实’，就是断章取义、煽动情绪、制造流量吗？三年前那家幼儿园……”
“够了！”林薇厉声打断他，精致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被戳中痛处的恼怒，眼神变得异常尖锐，“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少提！朱晓路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！不就是怕我抢了你的‘独家’吗？道不同不相为谋！”她冷哼一声，抓起放在一旁的手机，不再看朱晓路，转向张楚楚时，脸上又迅速堆起那种职业化的、无懈可击的亲切笑容，只是眼底再无半分温度。
“楚楚妹妹，饺子包得差不多了吧？我有点累了，先上去整理一下素材。你们忙！”她语气轻快地说完，不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，转身，高跟鞋敲击着青砖地面，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回响，快步离开了厨房，径直上了楼。
厨房里一片死寂。锅里的饺子汤还在单调地咕嘟着，蒸汽氤氲，却驱不散那骤然降至冰点的寒意。张楚楚、李乔他们面面相觑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冲突震住了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。汤阳手里捏着半个露馅的饺子，馅料沾了一手，也浑然不觉。
朱晓路站在原地，胸口剧烈起伏。林薇最后那句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——“怕我抢了你的‘独家’”。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而来。他是在乎独家吗？他在乎的是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真实苦难不被流量裹挟、不被扭曲变形！他在乎的是高家村那只羊所预示的、可能汹涌而来的更大危机！
他颓然坐倒在身后的竹椅上，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。他闭上眼，三年前铅中毒事件中家长绝望的眼神、主编的斥责、林薇那条煽动性视频下汹涌的、却偏离了核心的愤怒评论……与此刻高家村泥泞的院子、病羊的抽搐、王前进凝重的脸、尹力的警告……无数画面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、搅动。
“朱哥……”张楚楚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杯温水，眼神里满是担忧。
朱晓路摆摆手，没接。他需要冷静，需要思考对策。林薇绝不会善罢甘休。她上楼去“整理素材”了，下一步会做什么？是立刻剪辑发布刚才拍摄的“暖心饺子”视频？还是另有所图？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，一种低沉、压抑、如同困兽喘息般的引擎轰鸣声，由远及近，极其缓慢、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民宿厚厚的墙壁，再次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！
那声音如此熟悉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感，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——是那辆黑色的摩托车！它没有离去！它就在附近！在五彩民宿的院墙之外，如同一个耐心蹲守、冰冷窥视的幽灵！
声音越来越近，似乎在绕着民宿外墙缓缓移动，引擎低沉的咆哮如同某种不祥的咒语，在寂静的夜里反复碾压着众人紧绷的神经。最终，那声音在靠近后院矮墙的某个位置停了下来，引擎并未熄灭，依旧维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、蓄势待发的低沉怠速轰鸣。
笃…笃…笃…
一下，又一下，缓慢而沉重，敲在后院那扇单薄的木门上。那不是风吹的声响，而是带着明确意图的叩击！声音在死寂的厨房里回荡，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。
朱晓路瞳孔骤然收缩。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，沾满面粉的手心瞬间沁出冰凉的冷汗。
那敲门声停了。
引擎的轰鸣却在短暂的死寂后，陡然拔高，发出一声尖锐、短促、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！如同猛兽亮出獠牙前的嘶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