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天机(1 / 1)

灵蛇谷深处,万载玄冰构筑的洞窟,是连时间都仿佛冻结的死寂之地。

古星河盘膝坐在洞窟中央那块唯一泛着温润光泽的寒冰玉床上。他赤裸着上身,虬结的肌肉上,曾经蛛网般密布、宣告着生命终结的恐怖裂痕——那些寸寸断裂的经脉——此刻竟已奇迹般弥合。新生的经络在皮肤下隐隐浮现,如同大地的龙脉,流淌着远比过去更加磅礴、更加精纯的力量,每一次心跳,都引动洞窟内稀薄的灵气如潮汐般奔涌向他。

他缓缓睁开了双眼。

眸中不再是破碎的痛苦与绝望的挣扎,取而代之的,是两泓深不见底的漩涡,仿佛将整片璀璨星河都收束其中。无数玄奥莫测的符文在那深邃的瞳孔深处生灭流转,演绎着天地初开、万物生化的至理。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洞彻,自他身上弥漫开来,让这亘古寒窟都为之低吟。

身下,那坚硬逾铁的万年寒冰玉床,承载了《天机策》最终篇章那逆转生死的狂暴伟力,再也支撑不住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随即“咔嚓”一声,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,灵光尽失,化作一堆普通的碎石。

古星河的目光投向洞壁。那坚逾精钢的石壁上,密密麻麻刻满了凌厉的指痕,正是《天机策》最后一篇的奥义。此刻,每一个字都如同活了过来,流淌着淡金色的辉光,将整个洞窟映照得纤毫毕现。光芒达到顶点,又倏然内敛,如同倦鸟归巢,彻底隐没于石壁深处,只留下深刻如初的刻痕,仿佛这惊世传承,已彻底与山岩融为一体。

他长长地、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。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凝练的白练,久久不散。身体轻盈得仿佛要御风而起,四肢百骸充盈着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。困扰他、几乎将他彻底摧毁的经脉寸断之劫,终于被这逆天功法彻底扭转!不仅如此,《天机策》的最终圆满,更将他推向了武道前所未有的高峰。

“咳…咳咳……”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咳嗽声,从洞窟最阴暗的角落传来。

古星河目光如电,瞬间移向那个方向。那里,盘坐着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灰衣老者。他须发纠结,形销骨立,如同风化了千年的石像,身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。二十年的枯坐避世,早已磨灭了他身上所有的人间烟火气,只剩下一片枯寂的死灰。

但此刻,那老者紧闭的双眼,缓缓睁开了。浑浊的眼底,竟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清明光芒。他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布满裂纹的嘴唇微微翕动,发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:

“好…好…好啊……”他望着古星河,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,落在了另一个同样惊才绝艳的身影上,枯槁的脸上竟扯出一个极其微弱、却无比欣慰的笑容,“鬼谷老友……你选的传人……成了……我……也能安心……去了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他盘坐的身躯,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,开始散发出柔和却不可逆转的微光。点点晶莹的光尘,从他身上飘散开来,如同夏夜流萤,轻盈地飞舞。这光尘越来越多,越来越亮,他的身形则在光芒中迅速变得透明、虚幻。

“前辈!”古星河心头剧震,一步踏前。他认出了这光尘中蕴含的,是对方以最后残存的生命本源点燃的魂火!这灰衣老者,竟是以自身为灯芯,燃尽最后一点神魂,为他护法,助他彻底炼化《天机策》最后也是最凶险的关隘!

“名姓……早忘了……与鬼谷……论道……输他一局……困守此洞……等一个……结果罢了……”老者的声音断断续续,如同风中残烛,身形已淡如薄雾,“天机……已成……这污浊人世……交给你了……莫负……鬼谷……”

最后一个字音消散在空气中。那散发着微光的身影彻底化作亿万点璀璨的光尘,如同被无形的风吹拂,轻盈地向上飘升,穿过冰冷的洞顶岩石,消失在这片禁锢了他二十年的幽暗空间,只留下原地一层薄薄的、了无生气的尘埃。

洞窟内,彻底恢复了死寂。只有古星河一人独立,感受着体内奔涌的浩瀚力量,也感受着心头那份沉甸甸的传承之重与救赎之恩。他对着老者消散的方向,深深一揖到地。

良久,他直起身,目光投向洞口的方向,穿透层层山岩,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北方,那座由他一手建立、凝聚着凉州血泪的城池,和那个明艳如火、也刚烈如火的女子。

“雪柠……清璃……我回来了。”他低声自语,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回荡。下一刻,身影已如一道撕裂虚空的青烟,朝着洞外那久违的人间,暴射而去!

暮色沉沉,如打翻的砚台,浓稠的墨汁泼洒下来,浸透了灵蛇谷外这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。参天古木扭曲着虬结的枝干,在头顶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穹顶,将最后一线天光也无情吞噬。空气里弥漫着万年腐叶沉甸的土腥、朽木的微甜,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、属于洪荒时代的湿冷气息,丝丝缕缕,钻进骨髓。

古星河背靠着一株粗糙的冷杉树干,胸膛剧烈起伏。刚从灵蛇谷那个耗尽心力、隔绝尘世的石洞中挣脱出来,身体里奔涌着天机策最后一章带来的磅礴力量,但这力量此刻却像被无形枷锁困住的狂龙,在饥肠辘辘的虚弱皮囊里左冲右突,找不到宣泄的出口。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,喉咙里火烧火燎。腹中空空如也,胃壁仿佛在互相摩擦,发出沉闷的抗议。

他掏出贴身携带的青铜罗盘,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。盘面天池中的磁针,在幽暗中泛着微弱的哑光,像一只迷失方向的眼睛,徒劳地、缓慢地旋转着,始终无法稳定指向。这森林古老得如同盘古开天辟地时留下的混沌碎片,弥漫着天然扰乱磁场的诡谲力量。鬼谷传承的观星辨位之术,在这片蛮荒的绿色迷宫里,也失去了指引。

“咕噜噜——”腹鸣声在死寂的林中异常清晰。

还是先找点东西吃吧。

念头刚起,一声狂暴的咆哮骤然撕裂了森林的沉寂!那声音低沉雄浑,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力量,如同远古的战鼓在胸腔里擂动,震得古星河耳膜嗡嗡作响,连脚下厚积的腐叶层都似乎随之颤抖。声浪的来源,就在前方不远。

古星河心中一凛,几乎是本能地收敛气息,将鬼谷秘传的龟息法运转到极致。身形变得飘忽不定,足尖在湿滑的苔藓和盘根错节的树根上轻点,如一道融入阴影的烟,悄无声息地向咆哮声源处潜行而去。

拨开一丛垂挂如帘幕的坚韧藤蔓,眼前的景象让古星河瞳孔骤然收缩。

林间一小片相对开阔的洼地里,一场原始而惨烈的搏杀正在上演。一头黑熊,壮硕得如同移动的小丘!肩背的肌肉在幽暗光线下隆起狰狞的块垒,油亮的黑色皮毛下涌动着毁灭性的力量。它每一次人立而起,都带着撼动地面的沉重感,蒲扇般的巨掌裹挟着腥风,狠狠拍下,足以轻易拍碎岩石!

而与这巨兽对峙的,竟是一个人形!一个……野人?

那人影异常瘦小,浑身覆盖着厚厚的、板结的污垢和干涸的泥浆,几乎看不清肌肤本色。纠结成一缕缕、垂至肩背的乱发,如同某种怪异的植物。他赤着脚,身上仅挂着几片破烂不堪、看不出原貌的兽皮,勉强蔽体。然而,就是这瘦小的身躯,在狂暴的熊罴面前,却展现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敏捷与力量!

“吼——!”黑熊再次人立,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野人,巨掌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兜头拍落!

野人没有半分迟疑,他的动作简洁、直接,快到几乎拉出残影。就在熊掌即将触及头颅的刹那,他猛地向侧前方一个极其刁钻的滚翻,身体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开,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。熊掌轰然拍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,泥浆混合着腐叶碎屑冲天炸起。

滚翻的势头未尽,野人的身体已经借势弹起,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!他瘦小的身影不退反进,闪电般撞入黑熊因挥掌而露出的胸腹空档。古星河甚至听到了一声沉闷的、肌肉骨骼撞击的闷响。

野人矮身,双拳紧握,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爆发力,狠狠砸在黑熊相对柔软的腹部!那动作,毫无章法,却又带着某种源自生命本能的、千锤百炼的精准和狠辣。

“嗷呜——!”黑熊发出痛苦的嘶嚎,庞大的身躯竟被这蕴含恐怖力量的双拳砸得微微后仰,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。

野人一击得手,毫不停留。他利用黑熊后仰的瞬间,整个人如同附骨之疽般再次贴近。这一次,他没有用拳,而是张开五指,那指甲乌黑、尖锐,如同野兽的爪牙!他死死扣住了黑熊粗壮的前肢关节,身体猛地向下一坠,双腿同时绞缠上黑熊的腰腹!

绞杀!古星河脑中瞬间闪过这个词。这绝非山林野兽的打斗方式!更像是……某种被遗忘在血脉深处的、属于人类的残酷格斗技!

黑熊彻底暴怒,疯狂地甩动、翻滚,试图将身上这个渺小却致命的“虫子”甩脱。粗壮的树干被它撞击得木屑纷飞,地面被它翻滚刨出深坑。野人瘦小的身体在黑熊狂暴的力量下,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,被一次次狠狠砸向地面、撞向树干。

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古星河心头一紧。他清晰地看到野人身上板结的泥垢大片崩裂脱落,露出下面一道道新旧交织的狰狞伤疤,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暗红的血迹。但他那双扣住熊臂的手,那双绞缠熊腰的腿,却如同最坚韧的藤蔓,越收越紧!任凭黑熊如何咆哮挣扎,都死死锁住不放。他的喉咙里也发出野兽般的、低沉压抑的嘶吼,与黑熊的咆哮交织在一起,充满了最原始的生命张力。

时间在惨烈的角力中流逝。黑熊的力量在疯狂消耗,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,动作越来越迟缓。它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。而野人那双深陷在熊臂肌肉里的手,力量却仿佛无穷无尽。

终于,在又一次试图将野人甩向巨树的瞬间,黑熊的力量出现了一个微小的断层。就是这稍纵即逝的破绽!

野人一直紧贴在熊身上的头颅猛地扬起!沾满泥污和熊血的脸上,一双眼睛在乱发缝隙中骤然亮起,像两点燃烧的寒星!没有丝毫犹豫,他张开嘴,露出白森森、异常整齐的牙齿,带着一股狠厉,狠狠咬向黑熊颈侧最粗大的那根血管!

“噗嗤!”

利齿撕裂皮肉的声音,在搏斗的巨响之后,显得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粘腻感。

滚烫的、带着浓烈铁锈味的熊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,瞬间浇了野人满头满脸!黑熊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,身体猛地僵直,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,轰然倒塌在地,激起一片泥浪。四肢还在神经质地抽搐,但那双凶暴的小眼睛里,生命的光彩正在迅速熄灭。

洼地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,只剩下野人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,和黑熊濒死时喉管里发出的“嗬嗬”声。

野人依旧死死扣着熊臂,双腿绞着熊腰,整个人趴在熊尸上,一动不动。粘稠滚烫的熊血顺着他纠结的头发、肮脏的脸颊、赤裸的脊背流淌下来,将他染成一个血人。过了许久,他才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缓缓松开手脚,从熊尸上滚落下来,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,胸膛剧烈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。

他就那样躺着,如同死去。直到喘息稍稍平复,才猛地坐起。他看也不看旁边巨大的熊尸,目光直接投向洼地边缘,古星河藏身的那片藤蔓。那目光锐利如刀,穿透了幽暗的暮色,准确地钉在了古星河身上!

古星河心头猛地一跳。自己被发现了!从搏杀开始的那一刻?还是更早?这野人的感知,敏锐得可怕!

野人站了起来,身形摇晃了一下才站稳。他一步步走向熊尸,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利落,仿佛刚才那场耗尽生命的搏杀只是幻觉。他蹲下身,伸出沾满血污、指甲尖利的手,抓住黑熊一只粗壮的、覆盖着厚毛的前掌。

没有用任何工具。古星河只看到他手臂肌肉骤然贲张,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爆发出来!

“喀嚓!”

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响起。那只巨大的熊掌,竟被他硬生生从熊尸上撕扯了下来!断口处筋肉撕裂,白骨森森。

好恐怖的力量!难怪能搏杀熊。

野人提着那只尚在滴血的沉重熊掌,一步步向古星河藏身的藤蔓走来。沉重的脚步声踩在腐叶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,混杂着野人身上原始的汗味和泥土气息。他在距离古星河藏身处几步远的地方停下。

隔着稀疏的藤蔓枝叶,古星河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被熊血糊住的泥垢,以及乱发缝隙中那双异常清亮、此刻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。那眼睛的形状……竟有些清秀?

野人手臂一扬,那只血淋淋、毛茸茸的熊掌划过一个弧线,“噗”地一声,不偏不倚,正好落在古星河脚前的泥地上,溅起几点腥臭的泥浆。

古星河低头看着脚边那只巨大的、尚带余温的熊掌,又抬眼看向那野人。野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眼神里没有威胁,没有好奇,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,仿佛只是随手丢出了一块石头。然后,他不再理会古星河,转身走向庞大的熊尸,弯下腰,双臂环抱住熊尸的腰部,深吸一口气。

令人惊骇的一幕出现了!那具小山般的黑熊尸体,竟被这个瘦小的身躯硬生生扛了起来,稳稳地架在了他那并不宽阔的肩膀上!熊尸巨大的重量让他双脚深深陷入泥地,但他腰背挺得笔直,迈开脚步,向着森林更深处走去。走了几步,他停下,微微侧过头,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古星河的方向。

古星河看着脚边沉甸甸的熊掌,又看看那扛着巨熊、沉默前行的瘦小背影,没有过多犹豫,弯腰拾起了那份带着原始血腥的馈赠。入手沉甸甸,温热滑腻,浓烈的腥膻味直冲鼻腔。他快步跟了上去。

野人的速度并不快,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。巨大的熊尸压在他肩上,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,但他行走在林间,却巧妙地避开横生的枝桠和凸起的树根,仿佛对这片森林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。古星河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几尺之遥,目光始终落在那被泥垢和血污覆盖的瘦小背影上,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。

这绝非一个在森林中自然生长的“野人”。徒手搏杀巨熊的技巧,那种带着格斗烙印的绞杀动作,还有这远超常理的恐怖力量……以及刚才那惊鸿一瞥、被血污糊住却难掩清秀轮廓的眼睛。他身上矛盾的地方太多了。

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地势开始向上攀爬。野人扛着熊尸,在一面爬满藤蔓、布满风化痕迹的巨大岩壁前停下。他腾出一只手,用力拨开一丛异常浓密、几乎垂到地面的老藤,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。一股混合着干燥尘土、草木灰烬和某种兽类巢穴特有的膻味扑面而来。

洞内比预想中要宽敞干燥许多,约莫一间屋子大小。洞壁是天然的岩石,地面相对平整,铺着一层厚厚的、压实的干草。最深处,一堆篝火的余烬还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暖意,几缕青烟袅袅升起。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晒干的野果、蘑菇,还有一些风干的、不知名的小型兽肉。洞壁上,挂着几张处理得相当粗糙的兽皮。

这里就是“家”。简陋、原始,却透着一股顽强生存的秩序感。

野人走到洞中央,肩膀一沉,“轰隆”一声,将沉重的熊尸卸在地上,整个洞穴似乎都随之震了一下。他不再看古星河,径直走到角落,拿起一块边缘被打磨得相对锋利的黑色燧石片——那是他唯一的工具。他蹲在熊尸旁,开始专注地切割。

燧石片显然不够锋利,切割厚韧的熊皮和坚韧的肌腱时,发出沉闷而费力的“嗤啦”声。野人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,手臂肌肉绷紧,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泥垢,蜿蜒流下。他切割的动作笨拙而直接,毫无技巧可言,只是为了尽快得到能填饱肚子的肉块。

终于,他费力地切下了一大块带着肋骨的鲜红熊肉。他甚至没有试图去升起篝火,只是用手随意抹了一把肉块表面凝结的血块和沾染的泥土,然后便张开嘴,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!牙齿撕扯着坚韧的生肉,发出令人惊悚的咀嚼声。暗红的血水顺着他沾满污垢的下巴流淌,滴落在身下的干草上。

古星河默默站在洞口附近,手里还提着那只冰冷的熊掌。看着眼前少年茹毛饮血的情景。他走到那堆篝火余烬旁,蹲下身,小心地拨开灰烬,露出下面暗红的炭火。他熟练地添上几根洞内备好的干柴,轻轻吹了几口气。橘红色的火苗很快重新跃动起来,驱散了洞内的阴冷和黑暗,也带来了温暖和一丝熟食的气息。

火光跳跃着,将洞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摇曳的光晕,也照亮了那个正在生啖熊肉的野人少年。

古星河的目光,在跳跃的火光下,穿透了少年脸上厚重的污垢和凝结的血块,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的脸廓。下颌的线条尚未完全脱去少年的圆润,鼻梁的轮廓在火光下显得挺直。那双眼睛……此刻正专注地盯着手中带血的生肉,长长的睫毛低垂着,在火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,掩盖了眼底的情绪。

这张脸,虽然被泥污和血渍覆盖得面目全非,但那骨相,分明还是个未曾长开的少年!古星河心中一震,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是如何独自一人,在这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里存活下来?还拥有了如此恐怖的力量和搏杀技巧?这绝不是生来就生活在这里的野人!他的动作里,还残留着属于人类社会的、被刻意训练过的痕迹。

古星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,掠过少年沾满血污的脖颈。火光跳动,照亮了他颈侧靠近锁骨的位置。那里,厚厚的泥垢似乎被什么东西蹭掉了一小块,露出下面一点暗沉的颜色。

不是皮肤,也不是血污。

那是一个硬物的边角,半掩在泥垢和汗渍之下。

古星河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,借着篝火更明亮的光芒凝神细看。

没错!那是一块金属!深深嵌入泥垢之中,只露出极小的一部分边缘和微微凸起的轮廓。那轮廓……古星河的瞳孔骤然收缩!虽然被污垢覆盖,但那微微弯曲的弧度,那隐约可见的、如同獠牙般的凸起,还有金属本身在火光下透出的、非比寻常的幽暗光泽……

像极了调动千军万马的兵符——虎符!而且是断裂的、只剩下半枚的虎符!

寒意瞬间沿着古星河的脊椎窜升!一个被遗弃在原始森林的孩子……脖颈上嵌着半枚染血的虎符?这背后隐藏着什么?这少年身上背负的秘密,如同这幽深的森林,浓雾弥漫,深不可测。

“你……”古星河张了张嘴,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干涩沙哑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正在埋头撕咬生肉的少年动作猛地顿住了。他缓缓抬起头,沾着血丝的牙齿还咬着一块肉。那双清亮的眼睛透过额前垂落的乱发,望向古星河,眼神里充满了茫然,如同迷途的幼兽。

他似乎听懂了“名字”这个词,但这概念对他而言,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、无法穿透的雾墙。他歪了歪头,乱发滑向一边,露出了更多被泥垢覆盖的额头。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:“呃……阿……阿……”

声音干涩低哑,像是许久未曾说话的生锈铁片在摩擦。他努力地想要表达什么,眉头紧紧皱起,脸上显出孩童般的困惑和焦急,但最终只化作几个毫无意义的单音。他烦躁地低下头,更加用力地撕咬起手中的生肉,仿佛要将这无法言说的郁结都发泄在食物上。

古星河的心沉了下去。语言的能力几乎丧失了……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。他看着少年狼吞虎咽的样子,那半枚染血的虎符在火光下若隐若现,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印在少年单薄的脖颈上。无数疑问在古星河脑中翻腾。他是谁?来自何方?为何被遗弃?那半枚虎符,又牵涉着怎样的血雨腥风?

篝火噼啪作响,橘红色的火焰在洞壁上投下巨大摇曳的影子。洞内弥漫着生肉的血腥和柴火燃烧的气息。古星河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,仿佛看到了一场被时间尘封的悲剧,正随着这跳跃的火焰,一点点撕开它血色的帷幕。

凤藻宫,南谕皇城深处最华丽的囚笼。

月光是吝啬的,只透过那镶嵌着繁复鎏金花纹的高大窗棂,吝啬地洒下几缕清冷的光带,在地面昂贵的波斯绒毯上,切割出几块苍白冰冷的几何图形。空气里浮动着名贵沉水香的气息,却压不住那丝丝缕缕、从宫殿深处渗出的绝望与沉寂。

萧清璃独自坐在那方巨大的、足以容纳数人的凤榻边缘。她身上繁复华丽的宫装,金线绣成的百鸟朝凤图案在昏暗中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光泽,却像一层沉重坚硬的壳,将她紧紧包裹。一头如瀑青丝失去了白日里精心梳理的华髻,凌乱地散落在肩头、背后,衬得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,愈发苍白憔悴,如同上好白瓷,美丽而易碎。

她手中紧紧攥着一物——一枚断裂的白玉簪,那是古星河去年送她的。簪体从中断开,断口锋利如刃。那是她今日被内侍“请”回凤藻宫时,在宫门前与侍卫推搡间,狠狠摔在地上碎裂的。此刻,断裂的簪体深深陷入她柔嫩的掌心,尖锐的断口刺破了肌肤。

一滴,两滴……

粘稠温热的血珠,悄无声息地从她紧握的指缝间渗出,沿着玉簪冰冷的断面蜿蜒而下,最终滴落在深色的绒毯上,晕开一小片暗沉的、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湿痕。她却浑然不觉,仿佛那痛楚来自更遥远、更无法触及的地方。

殿门外,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,是轮值看守的宫廷侍卫。

“啧,长公主殿下这又是何苦?北周太子妃,多少贵女求都求不来的尊荣……”

“嘘!慎言!陛下旨意,也是为她好,为两国邦交……”

“听说那位太子殿下……性子可不太好相与……”

“那也是天潢贵胄!总比……”声音更低了下去,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,但那未尽之意,却如同冰冷的针,刺在萧清璃的心上。

比什么?比跟着那个一无所有、漂泊无踪的江湖术士古星河?一股混杂着愤怒、屈辱和无边孤寂的酸楚猛地冲上心头。

“姑姑……”一个细弱蚊蚋、带着孩童般怯懦和依恋的声音,忽然从厚重的殿门阴影里传来。

萧清璃猛地一惊,下意识地将染血的玉簪藏入袖中。

一个巨大的身影,抱着一只宽大的食盒,像只笨拙的小熊,从虚掩的殿门缝隙里挤了进来。是太子萧景睿。他穿着明黄色的太子常服,却皱巴巴的,衣襟上还沾着几点可疑的酱汁污渍。一张圆润的小脸,眼睛大而清澈,却缺乏同龄人的机敏灵动,带着一种懵懂的天真。

他费力地抱着沉重的食盒,迈着小短腿,摇摇晃晃地跑到萧清璃面前,仰起脸,献宝似的将食盒高高举起:“姑姑!吃!好吃的!景睿……偷偷拿的!”他说话有些慢,字词像是要费力地从记忆里一个个翻找出来,但那份纯粹的欢喜和关切,却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。

萧清璃看着侄子那双不染尘埃、写满“快夸我”的眼睛,心头的坚冰仿佛被这稚嫩的温度烫了一下,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。她伸出手,指尖有些颤抖,轻轻抚过萧景睿柔软的发顶。这孩子,是这冰冷宫廷里,唯一还愿意、还敢靠近她的暖意了。

“景睿真乖。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,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。

萧景睿得了夸奖,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。他笨拙地将食盒放在萧清璃脚边的绒毯上,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。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宫廷点心:做成小兔子模样的雪白奶酥、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、还有几块金灿灿的栗子糕。只是大概一路抱着跑来,颠簸之下,点心大多散了形,小兔子的耳朵歪了,虾饺也挤破了几只,露出里面的馅料。

“姑姑吃!”萧景睿拿起一块压扁了的栗子糕,不由分说就往萧清璃手里塞。他的手温热,带着特有的柔软。

萧清璃接过那块不成形的糕点,指尖感受到侄子掌心的温度。她看着萧景睿清澈见底、满是期待的眼睛,心头那点暖意迅速被更深的悲凉覆盖。这孩子,他甚至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,不明白他的姑姑为何被关在这里,不明白他父皇那道旨意意味着什么。他只是单纯地知道,姑姑不开心了,要送好吃的来。

“姑姑,别哭。”萧景睿忽然伸出小手,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萧清璃的眼角,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湿痕。他仰着小脸说道:“景睿会保护姑姑的...”

萧清璃心头像是被那断裂的玉簪狠狠刺了一下,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开来。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栗子糕,糕点在她掌心碎裂,金黄的碎屑簌簌落下。袖中,那断裂的玉簪再次刺入掌心的伤口,新鲜的、更剧烈的疼痛传来。

她的这个侄子,南谕的太子如今已经十七岁,却智力还如同孩童一般,许多大臣曾也想废除太子,可朝中势力错综复杂,更多的人愿意让这个太子继位,方便掌控。

她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,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。再抬起时,那双曾潋滟如春水的眸子里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。她看着侄子懵懂却充满信任的眼睛,一字一句,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:

“景睿,记住姑姑的话。在这宫里,除了我……谁的话,都不要信。”她顿了顿,指尖用力到发白,“包括……你的父皇。”

萧景睿似懂非懂,但姑姑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、让他感到陌生的冰冷和凝重,让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。他伸出手,紧紧抓住了萧清璃沾着栗子糕碎屑和一点血迹的裙角,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。

月光依旧冰冷,透过窗棂,无声地笼罩着这对被囚禁的姑侄。凤藻宫死寂的阴影里,仿佛有什么东西,在绝望的冰层下,正悄然碎裂、燃烧。断裂的玉簪在袖中染血,如同一个沉默的、染血的誓言。

遥远的原始森林深处,山洞里的篝火正噼啪作响,将跳跃的光影投在粗糙的岩壁上。古星河凝视着火光下少年脖颈间那半枚若隐若现、染着污垢与陈血的虎符,眼神复杂难明。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,移开目光,伸手解下自己肩上那同样沾染了林间湿气和尘土的粗布包袱。

包袱摊开在篝火旁相对干净的地面上。里面没有金银,只有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,几块硬邦邦的粗粮饼子,还有……几卷用坚韧皮绳仔细捆扎的古老书籍。书籍的表面的皮革已经磨损泛白,透露出漫长岁月的痕迹。

古星河的手指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慎重,抚过最上面那卷皮卷。指尖的触感粗糙而熟悉。他解开了皮绳,缓缓将书籍展开。

火光跳跃着,照亮了皮卷上密密麻麻、用极其古老的朱砂混合着某种矿物颜料绘制的图纹。那不是文字,更像是星斗运行的轨迹、山川地脉的走向、以及无数玄奥难解的符号交织成的庞大网络。这正是鬼谷一脉至高秘典——《天机策》的真本!

他的目光,没有在那些象征着洞彻天地玄机的篇章上过多停留,而是直接落向了皮卷的最后部分,也是他刚刚在灵蛇谷那个隔绝尘世的石洞中,耗尽心血才最终参悟的部分。

那里,朱砂描绘的星轨变得异常繁复而诡异,如同无数猩红的丝线缠绕、冲突、最终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终点。象征帝星的光点黯淡无光,被一片浓重如血的暗影——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类似战场硝烟和破碎兵戈的形态——所重重包围、侵蚀。在帝星黯淡的光晕旁,另有一颗异常明亮、却透着一股妖异紫芒的星辰,其光芒如贪婪的触手,正竭力缠绕向帝星所在的位置,隐隐有取而代之的凶兆。图卷的空白处,用蝇头小楷批注着八个古篆小字:

荧惑守心,紫薇易主。兵戈劫起,血浸山河。

古星河修长的手指,带着一种洞悉命运后的沉重,缓缓抚过那八个字。指尖停留在“荧惑守心”的星图上,那象征战乱与灾厄的猩红星轨,在火光下仿佛真的流动起来,散发出不祥的光晕。他闭上眼,灵蛇谷石洞中,最后时刻那种灵魂与天地玄机碰撞、撕裂又重组的极致痛苦与明悟感,再次清晰地浮现。力量在血脉中奔涌,但这力量带来的,却是这幅预示着帝国倾覆、万民倒悬的星图。

篝火的光芒将他的侧影长长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,随着火焰的跳跃而扭曲晃动,如同一个沉默而忧惧的巨人。他缓缓睁开眼,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蜷缩在角落、抱着一条血淋淋的熊腿啃食的少年。

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,停下了撕咬的动作,也抬起头望了过来。火光映在他沾满血污和肉屑的脸上,那双清亮的眼睛里,依旧是孩童般的懵懂和对食物的专注。他脖颈上,那半枚染血的虎符,在火光下折射出一点幽冷的微光。

山洞外,是吞噬一切的原始森林,危机四伏。山洞内,篝火温暖,却映照着一段染血的虎符和一个预示着山河破碎的天机。古星河的目光,在懵懂啃食熊肉的少年、在手中那卷昭示着血火劫难的《天机策》末章之间,缓缓移动。

那半枚虎符的轮廓,冰冷而突兀地刺入少年的血肉,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疤。古星河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狰狞的断口上,一种尖锐的直觉刺破迷雾——这绝非装饰。它是一块残骸,一块被强行烙印在这少年生命里的、属于某个血腥过往的残骸。是谁?为何?这枚象征着杀伐与权柄的碎片,与这懵懂茹毛的少年,构成了世间最荒诞也最残酷的图景。

篝火噼啪作响,跃动的光影在少年沾满血污的脖颈上投下变幻的阴影,那半枚虎符如同活物,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若隐若现,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硝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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