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因为我记得饿。”她转过身,眸光清冷如水,“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,连狗都不如。所以见不得别人饿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蔺绍静静看着她,眼神复杂,似有痛,有敬,也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震颤。
良久,他低声道:“可你如今,已是能给银子的人了。”
“那不是因为我变了,”她冷笑,“是因为我还活着。很多人没活下来。”
巷口风起,吹得积水微漾,映着天边残月碎光。
蔺绍忽而抬手,将黑氅解下,披在她肩上:“回吧。明日还要去看你说的水潭。”
“你不恨这些官员失职?”她却未动,盯着街角一处塌陷的排水口,“他们坐在高堂之上,喝着茶,说‘天灾不可抗’,可这根本不是天灾——是人祸!是懒政!是视民如草芥!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惊得巷中几户人家推门张望。
蔺绍看着她,忽而笑了,眼中却无半分笑意:“你说得对。所以这次南下,我不仅要修堤,还要——换人。”
“换人?”蘅芜眯眼,“你打算动陆廷章?”
“若他知罪悔改,我不为难他。若他继续装聋作哑……”蔺绍望向总督府方向,语气冷如寒铁,“我不介意让他,沦为阶下囚。”
蘅芜凝视他片刻,忽然笑了,那笑极轻,却如刀锋出鞘:“那你得带上我。我知道怎么查账,怎么找漏,怎么让那些贪墨的仓鼠,一只只爬出来。”
“所以我才带你来。”他伸手,轻轻拂去她肩上湿发,“不是当谋士,是当利刃。”
夜更深,两人回府,一路无言。
翌日清晨,陆廷章已在府门恭候,见蔺绍携蘅芜同出,眼中微诧,却仍笑道:“蔺相昨夜可安歇得好?”
“尚可。”蔺绍点头,“今日我想实地勘察葬龙潭,还请大人派熟悉地形的向导一名。”
“自然!我已命人备好马车,还调了两名老河工随行,对那一带了如指掌。”
“不必马车。”蘅芜忽然开口,“我要骑马。”
陆廷章一愣:“可……那山路崎岖,女子……”
“我说了,我要骑马。”蘅芜抬眼,目光直视,“若大人觉得女子不该骑马,那便请自便。我和蔺相,自己去。”
陆廷章脸一僵,讪讪道:“哪里哪里,姑娘豪气,下官佩服!”
半个时辰后,一行人骑马出城,沿江而行,穿过数道山岭。
山路泥泞,荆棘丛生,向导几次劝蘅芜下马步行,她却始终端坐马上,鞭策不辍,眉间无半分退意。
终于,一行人登上一处高地。
眼前豁然开朗——三面环山,谷底一洼死水,浊浪微荡,四周荒草丛生,鸟不驻足,虫不近岸。当地人称之为“葬龙潭”,传说是龙脉断绝之地,触之不吉。
“就是这儿。”蘅芜翻身下马,快步走到潭边,蹲下抓起一把淤泥,“看,土质黏重,蓄水极佳。若在此处筑坝,高不过三十丈,宽不过百步,却可纳三江之洪,缓汛期之患。”
蔺绍蹲下,指尖捻着泥:“你说得对。而且……若在南侧开渠引水,正好灌溉那片旱田。”
“正是。”她抬头,眼中闪着光,“只要三个月,堤成渠通,这里就能变成‘活龙潭’。”
陆廷章在旁听得目瞪口呆:“三个月?不可能!至少要半年!而且材料、人手、预算……”
“预算由朝廷拨付。”蔺绍站起身,拍去手上的泥,“人手,我征调沿江五县壮丁,按工发粮,以工代赈。材料——江南木材丰盛,石材可从山中开采。”
他目光扫过众人:“十日之内,动工。谁敢拖延,以渎职论处。”
众人皆惊。
陆廷章脸色发白:“蔺相……此事重大,需层层上报,工部备案……”
“等你备案,百姓早饿死了。”蔺绍冷笑,“我是钦差,有先斩后奏之权。你若不愿配合,我现在就可以写折子,弹你误国。”
陆廷章张口结舌,冷汗直流。
蘅芜站在一旁,唇角微扬。
“你笑什么?”蔺绍看向她。
“我在想,”她望着那片死水,声音清亮,“一个月后,这里会不会有孩子在堤上放风筝。”
他看着她,忽而低笑:“那得看你,能不能让这潭水,先流起来。”
风掠过山谷,吹起她的披风,猎猎作响。
她转身,望向远方山脊,扬声问:
“相爷,你说——若我让这死地活了,你当真会向陛下请封我为官?”
天空忽然一沉,乌云翻涌,如同墨汁泼洒在天幕之上。风从葬龙潭谷口灌入,吹得人衣袂猎猎,转眼间,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,噼啪敲在枯草与石块上,溅起尘土混着泥浆的气息。
“这雨来得急!”陆廷章缩了缩脖子,忙举袖挡雨,声音已有些发颤,“蔺相,蘅姑娘,快回城吧!山路湿滑,再不走,恐有危险!”
蔺绍却未动,只转头看向身旁的蘅芜:“你能先画出修建图吗?若能,我即刻派人去筹备材料,明日便可开工。”
蘅芜站在风雨中,发丝已被雨水打湿贴在颊边,她抬手将一缕湿发拂至耳后,目光沉静:“能。只要有一张纸、一支笔、一处避雨之所,我一个时辰便可画出主坝结构与引渠走向。”
“好!”蔺绍眸光一亮,抬手对随行亲卫下令,“取笔墨纸砚,就在此地支起油布棚!再派人快马回城,传工坊匠首,明日辰时必须到葬龙潭集合!”
“蔺相!”陆廷章惊得声音都变了调,“您真要现在就画图定工?这……这不合规矩啊!连工部勘验都未……”
“规矩?”蔺绍冷冷打断,雨水顺着他紧蹙的眉骨滑下,像一道泪痕,“百姓屋倒墙塌,孩子在泥里爬,你还跟我谈规矩?陆大人,你要么立刻配合,要么我现在就写弹章,奏你!”
陆廷章脸色青白交加,嘴唇抖了抖,终究不敢再言,只低头应了声“是”。
不多时,油布在崖边支起一角,勉强遮住风雨。蘅芜席地而坐,铺开宣纸,提笔蘸墨,手指稳如磐石。